90后作家系列访谈:90后周渝和他的文史写作

周渝与抗战史结缘甚早。很长一段时间,这个自称“学渣”、玩心很重的男孩,对抗战的认识停留在教科书里。他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对抗战史的印象源于琼瑶剧《情深深雨濛濛》。”剧中先后出现了“绥远抗战”和“淞沪会战”,这让他隐隐觉得“战争比我想象的惨烈得多”。
当时,中央电视台正在播纪录片《滇缅公路》。深受感染的周渝跑去问历史老师抗战远征军的相关知识,可竟然连老师也不清楚这段历史。失望的周渝开始关注相关史料。他真正开始接触活生生的抗战史是在参加工作后——2012年,周渝大学毕业后进入《贵阳文史》杂志社做编辑。当时,杂志社正在策划“纪念远征军入缅作战70周年”活动。周渝认识了抗日将领曾元三的儿子曾达敏。曾达敏的讲述,让周渝久久不能平静。
作为国民革命军82师245团团长的曾元三,“松山大战”是其最为自豪的一战。“要知道,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,日本人认为自己在中国战场上只有过2次所谓的‘玉碎战’,那就是腾冲之战与松山之战。”周渝说。
曾达敏告诉周渝,上世纪60年代的一个夏日傍晚,父亲带着自己和妹妹在院子里乘凉。妹妹见到父亲大腿上有一块深深的凹陷。曾元三告诉女儿,那是自己当初打日本鬼子时留下的。没想到,女儿不相信地问:“你们也打日本鬼子?”曾达敏也质疑道:“你们国民党只知道打内战,哪里会打日本人!”曾达敏记得,父亲当时脸色怔住了,半天没有说话,然后起身默默离去。
长大后,曾达敏总想着“等工作不忙了,坐下来听父亲讲讲往事”。不料,1980年,曾元三老先生突发脑溢血,从此再不能开口说话,并在6年后与世长辞。这成为曾达敏永远的痛。周渝说:“还有多少抗战老兵,没等到有人聆听历史,就离开人世?他们参加卫国战争时,也就是我今天的年纪,甚至很多比我还小。”
退休后的曾达敏成为了“关注抗战老兵慰问团”的一名志愿者。由他“引路”,周渝开始拜访抗战老兵。周渝说:“很多人对90后有标签化的误解,觉得我们是远离历史、缺乏责任感的一代。”他说,“其实,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年轻人而言,保家卫国做英雄,都是一件很热血的事情。我相信同龄人也会被这些抗战老兵的故事打动的。”
在2014年11月于深圳开展的“历史嘉年华2014”活动中,穿着黄埔军服的90后作家周渝,讲述了他为撰写《卫国岁月》寻访抗战老兵的故事。这些年,周渝边寻访边记录,抢救性地积累了大量抗战老兵口述史的资料,并选取了其中8位具有代表性的老兵故事,结集出版了15万字的纪实作品《卫国岁月:国民革命军抗战将士寻访录》(后简称《卫国岁月》)一书。他从动笔到完稿,用了400多天。“首先要阅读大量书籍、史料作为支撑,才能和老兵对话。不能原封不动地记录老兵的话。因为时隔70年,他们的记忆有可能出现偏差。”
这是“历史嘉年华”自2012年举办以来,首次出现90后的身影。主办方、新历史合作社执行总编辑谭昊表示,作为中国第一个开放性公共历史活动,“历史嘉年华”一直期望年轻一代也能参与到对历史的打捞中
除了抗战史之外,周渝的另一部分精力则投入在“汉服复兴”之上。周渝的“汉服情结”源于高一,当时看报纸上,看到几位女大学生穿着汉服游西湖的报道,觉得汉服很美。随着对汉服进一步的了解,汉服背后丰厚的民族记忆、文化内涵让周渝感到震惊。他决心为已消失300多年的汉服做点什么。读高二时,他拥有了自己的一套汉服。从高二开始喜欢上汉服及传统文化,在大学期间,他与几位有着相同理想的同学创办了贵州高校的第一个汉服社团“汉韵社”;多次组织省内外汉服同袍的交流活动,成为全国知名的“汉服复兴者”。期间,他写了两部小说《梅花岭》、《华之央》,主要内容都是讲述汉服在明末清初之际消失的历史。直到大学毕业前夕,周渝才剪掉了蓄了四年的长发。
周渝告诉记者,在今后的岁月中,自己主要精力也会放在“汉服复兴”与“关注抗战”这两个方面。尽管看似两个不同领域,但周渝却认为两者间有着一个“一以贯之之道”,那就是它们都属于民族记忆,不仅是民族的过去,同时也是民族的未来。
策划支持:许多余画廊书店、鼎道传媒、80后之窗、卡夫卡独立书店
专访
问:周渝你好,首先祝贺你的《卫国岁月》的出版,给我们讲讲因为写作这本书寻访这些老兵,你感触最多的是什么?
答:在寻访老兵的过程中,我特别感动的主要在两方面,一是这些抗战老兵因为历史原因,压抑多年后,对于“被认可”的那种渴望。我见过的大多数老兵,其实他们不需要给他们多少慰问金,也不是特别看重这个,他们特别看重的是荣誉的恢复。有个和我很熟悉的远征军老兵,在他病重的时候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,就是想多要一本《卫国岁月》,一个月后这位老人就去世了,后来我才明白,他是想把一本留给家人,而另一本,自己带走。每个老兵对志愿者都特别的欢迎,特别的热情,其实他们需要的东西真的很简单,就是一个承认,一个认可,多少老兵都在等着得到一枚国家颁发的“抗日勋章”,但很多老兵直到最后那一刻都没有等到。所以我在给一些老兵送诸如勋章这类纪念品的时候,有的老人会以为是国家给他们发的,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敢说是我们自己去定制的,宁可让他们相信那是国家给他们恢复名誉了。
另一方面是一些老兵对他们昔日长官的那种感情很让我感动。我寻访过的一位叫胡立文的老人,他当年就是张灵甫将军的文书,一直以来对张灵甫将军的感情都很深,我去寻访他时,他说到张灵甫都很尊敬,还是一口一个军长的叫着。到了第二年我再去看这位老人时,他已经不认得我了,他患老年痴呆,很多事情记不清楚,他家里人说他有时候会连朝夕相处的家人都记不得。但那天我说起张灵甫时,老人眼神忽然有了变化,之后很悲伤的说了一句:“张灵甫,哎,他牺牲了。”还有一个是第五军200师的娃娃兵陈友礼老人,那天我们一起吃饭时说道邱清泉,陈老说他们的军长对他们都特别好,说着说着眼里就泛起泪花,对我说:“小周啊,你知道不,我的爹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过,但是邱军长(邱清泉)死的时候,我哭了。这么多年了,我想起他,就忍不住。”
一个带兵的将领,在当时他的士兵说他好,夸赞他恭维他,那不奇怪。但他已经去世了六十多年,就连他所在的阵营也崩溃了,而他的形象也长期被妖魔化,在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后,他的部下还怀念着他,提起他还会眼泛泪花,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成功的将领,也是真正能带好兵的人。有时候成败未必能论出英雄,真正的英雄是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。
问:在同龄写作者中,很少有人涉足这类别的写作,你怎么会写此类题材?
答:其实我现在为什么会写这本书的原因还挺多的,比如兴趣、例如对历史的认知等等一时也说不完全,所以在这里我说其中一个比较远的直接原因吧。我曾经有一个堂外公是抗战老兵,参加过台儿庄大战,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。但小时候,身边的亲戚对他并没有尊敬,反而提起他就说他是国民党的伤兵,而我们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,国民党又是被妖魔化的,所以我心里就很不尊重我这位堂外公。有一次一家人在一起吃饭,有一只我很喜欢的狗进屋来讨东西吃,我堂外公就用拐杖将狗赶走,当时我看见狗被赶走,心里很生气,就当着全家的面去顶撞他。当时我才读小学,一个小辈为什么会毫无礼数的取顶撞一个老辈?因为打心里不尊重他,觉得他是“国民党的伤兵”。
我这位堂外公非常喜欢说他当年打仗的事,我就记得他说过他们受伤躺在野战医院时,连李宗仁都来看望过他们。但是家里人都不喜欢听,很多年以来,他只要一说起打仗的事,家里人都会让他打住。为什么会这样?因为在文革的时候,他的这些抗日经历连累了全家人,他自己被红卫兵整天批斗,而他的子女也被作为“反革命子女”,各种受排挤受压迫。后来虽然时过境迁,但那时候造成的阴影并不会因此完全消除。
其实迄今为止,我可能是我们家里唯一一个愿意听他老人家讲故事的人,但很遗憾,老人家没能等到这天,在我读初中时,他就去世了。这个事情后来想起来我一直都觉得特别愧疚。其实我们现在所寻访到的只是一部分抗战老兵,他们有的会因为这种迟到的尊重与关怀而开心,但还有很多,就在我们身边,或者说在某个边远的田间,一个穷困潦倒的老人,他就是当年的卫国者,但没人知道。还有更多的,就像我这位堂外公一样,到死都没能等到有人来看望他、尊重他、承认他的那一天。以前年幼,也没能听老人家说他的经历,等到想听时,老人已经不在了。所以我现在做寻访,听老人们讲述他们的经历,某种原因也是为了弥补这个遗憾,听他们讲,就像听我那位堂外公讲一样。同时我也不想更多的抗战老兵们重复着我堂外公的悲剧,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天。
问:对你写作影响最大的是什么?
答:关于写作,我觉得初期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我同学,因为上初中时我上课就编故事,用笔记本写,内容也大多偏搞笑,例如故事里加入了我们同班同学的名字,然后把我们讨厌的老师设置成大反派等等,写完之后就在班上传阅,好多同学都喜欢看,而且催我更新,有他们催更我就有了动力,就一直不断更的写给他们看,当然,这个代价就是我的理科成绩一塌糊涂。
到后来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我的工作,我原本就喜欢文史,毕业后又正好从事和文史相关的工作(文史杂志编辑),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,以前身边人还说我看课外书和写这些东西是“不务正业”,但现在我工作就是这个,可以名正言顺的看这类书和写东西了。
问:你写小说吗?以及写小说最想写哪一类的东西?
答:我有写小说,而且以前就是从写小说开始写作的。最初写小说时才刚刚上初中,用上课的时间来写,其实就是编故事,写的都是仙侠题材的。高中时出版的第一本书《葵雪春秋》也是仙侠题材。从高中后期到大学期间,开始转成写历史背景为题材的小说,从08年到10年期间,写了两部以明末清初历史为背景的小说,分别是《梅花岭》与《华之央》。
你觉得写小说和写文史类作品有怎样的区别?
答:还是有挺大的区别的。就以我自己为例吧,我读书的时候喜欢写小说,大学时也写了几本,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部15-20万字左右的小说,我用了46天写完了。所以决定写这部《卫国岁月》之初,我虽然知道这个和写武侠小说不同,但还是低估了写这种题材的难度。当时是2012年,我说我要写这么一本书时,朋友问我准备要寻访多少个老兵?打算写多少久?我张嘴就打大炮,告诉他说我要寻访20个老兵,一个冬天就能完成。而且当时还答应了一位前辈要合写一本和南明王朝历史有关的书,所以心很大,想一个冬天写两本。结果只是《卫国岁月》就写了1年半,那本关于南明王朝历史的书早就胎死腹中了。
为什么这个书会写了那么久?其实《卫国岁月》字数不多,但真正劳心劳力的在两个地方,其一是做口述一定要对那段历史了解,那不仅仅是一般的了解,真的需要很细节的地方,例如我要做一位第五军老兵的口述,那首先我的把第五军的战史看完,然后把具体涉及他的战役看完,接着还有参战将领留下的回忆录等等,其实是非常麻烦的。那段时间压力非常之大,我记得我去理发店躺着洗头的时候,手上拿着一本书在看。为了做这个,价格昂贵的港版书、台版书也买了不少,现在我有一个座式书柜,里面全是和抗战相关的书籍,都是决定开始写这本书之后陆续买的,其实这也是一个自己修炼的过程。
其次就是寻访老兵,往往要做好一个老兵的口述,一次是不够的,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访,往往是做完一次口述,回来看书查资料,再继续补充口述,再看书查资料,所以这样倒腾下来,时间就拉长了。不过寻访过程不是特别艰难,这个我之前也说了,得益于我们“关注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慰问团”的无私帮助,没有他们,我很难在这条路上走下去。
除了写作之外,你平时还喜欢做哪些事情?
答:其实我爱好蛮多的,战线拉得很长。主要精力投入的最多的应该是汉服(汉族的民族服饰)、传统文化这方面的活动,我从高中开始参与汉服活动,自己也有很多汉服,大学期间几乎将汉服生活化了。大学的时候我们在学校建立了个汉服社,每逢传统节日都要组织相关活动,还有平时的读经活动,每年要举行的成人礼等等,这方面要花不少精力。
其次是在军事收藏方面,有一群军友,我们比较喜欢收藏二战军品,各个部队的都有,我主攻方向是国民革命军。有时候我们也会约着去重走当年战场遗址,比如今年我和另一位收藏美军军品的军友就来了一次“重走远征路”,把中国远征军滇西反攻的这条路线全重访了一遍。同时我自己也比较喜欢收藏二战兵人和制作军事模型。
除了以上两方面就是游戏和动漫了,比如《仙剑奇侠传》、《古剑奇谭》、《秦时明月》、《画江湖之不良人》等漫游我也追了很多年,这方面相关的周边专门用了一间屋子来收藏。
以后想从事怎样的工作?或者说想过怎样的生活?
答:工作肯定还是要和兴趣爱好相关的,比如现在做的文史编辑就挺适合我。至于生活,我觉得能满足和维持我上一个问题所说的那几方面就成。但不管怎么说,有两样东西在生活是不能间断的,一是阅读,一是创作。
策划支持:许多余画廊书店、鼎道传媒、80后之窗、卡夫卡独立书店